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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得并不快,但昂着头,像跌落也好、脏污也罢,并不能丝毫减损他的骄傲。
那时候父亲难得回家一次,但那一天他刚好在家。
晚饭前他听陈曼说了这件事,却也像是并不着急似的,等到陈林爬着跳上椅子,又颤颤巍巍端着碗把饭吃好了,才终于将他牵到沙发上坐着,蹲在他面前牵着他的手,低声问他:“林子,为什么爬到坡上去?”
这就是他的不同了。
陈曼只心疼他为什么不小心照顾自己,但周建臣却很少这样责备他,他问的不多,但一张口便啄着七寸,陈林扁了嘴巴,兀自低着头不说话。
周建臣并不着急,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,又问他:“痛不痛?”
陈林摇摇头。
周建臣将手掌伸出去,沿着他的胳膊捏了捏,又反过来看着,他的掌心很热,陈林记得很清楚,贴着他被划破的皮肤,沾到了他胳膊上的红药水,染的手心红彤彤的,像一块烧热的烙铁。
周建臣见他没什么疼痛表情,将手放在他膝盖上又碰了碰,陈林双手垂在腿上,被他又抓在手心里,拇指放在陈林虎口处轻轻捏着,对他说:“林子,跟爸爸说说,为什么爬到土坡上去?你不是嫌脏吗?”
陈林半晌没说话,但呼吸急促了起来,周建臣摸着他的手,那些温度就透过陈林的血液溜进他身体里,走进他心里,又走出去。
陈林抬起头来,对他说:“他们说我改名儿,是因为我不是你儿子。
谁站在坡上笑我,我就上去打死他。”
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,觉得打死是这世上最高的刑罚,用手足的暴行对抗口头的暴行,用粗鄙的正义消灭简陋的恶毒。
陈林为愤怒而挥拳、又因失败而羞愧,他犹记得那些嬉笑声,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“真相”
是什么,那只是一种取乐。
谁叫陈林和他们总不一样呢,老师最喜欢的那个是他、每天穿的最干净的那个也是他、个头矮的是他、一个人来开家长会的也是他。
那他就该被议论、就该被挖掘、就该被剖析,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被解释。
不同就是陈林的原罪,而窥探则成了自以为是的寻常人们为他脱罪的途径。
何其有辜。
陈林记得他们将他堵在路上,记得他们站在上面冲他洒了一把泥球。
然后陈林抬起头来,见到他们编了首诗似的站在那里齐声朗诵道:“周林子啊周林子,一个暑假改名啦。
陈林是谁是谁呢?不认识呀不认识。
他的妈妈没见过,他的爸爸没见过;自己上学又下学,编个谎话骗我们。
你叫啥呢你叫啥?你有爸爸妈妈吗?陈林就是周林子,就是就是野孩子。”
诵到第一遍,有些人向他做起了鬼脸,诵到第二遍,这群人推搡着跑下来,又将他拉扯到那坡上,那是学校后面的施工路上最高的土坡,一侧是铺好的路、一侧是挖下来的深坑,下过雨后松松软软的,几个孩子站上去望着陈林每日回家的方向,,他们将陈林团团围在中间,又对着他朗诵起第三遍。
陈林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响,一次又一次,一个个声如魔音、身似鬼魅,他抬头换顾,只觉得各个鹰头雀脑,如阎王手下的小鬼,为在他身边龇牙咧嘴。
陈林心中羞愤异常,又怒又恨,大吼一声将面前的人推开,却被身后的人团团抱住,推搡之间将他挤下了坡,滚在刚压好的柏油路上。
路面带着秋老虎的热,烧得他浑身发烫,仍旧从地上爬起来,狠狠瞪着他们,一语不发。
他若大哭着嘶吼呼痛,或许还能吓他们一吓,但他跌了一跤,身上又黄又灰、脸上沾了不少泥土,硬是盖不住通红的眼眶和鼻头,那一圈红将一双眼睛衬得发亮,一双眼睛里除了挫败还有狼狈,却只憋着不哭,强作些镇定模样。
那些孩子哪个不是人精,早知道他不过死撑面子做假老虎,彼此拍手称快、直呼作战成功,转头一溜烟地跑了。
小孩子身形敏捷,跳过深坑并不很难,等陈林站起身来,早已追他们不上。
于是他的悲哀、愤怒与手足无措,只能留给他自己,在不断回荡着放浪笑声的傍晚,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压进自己身体里面。
即使是周建臣,也难于体会他那一时一刻的心境。
陈林说完后便闭上嘴巴,决口不提此事。
这是他的羞耻,他只会揭开给最亲的人看。
但他讲到最后,却对周建臣说:“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,我也觉得你们是我爸妈。
我喜欢你,喜欢我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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